幽鬿见过的美女岂会少了?尤其他魔界的未婚妻就是天姿仙容、万中无一的绝世美人,但他胸怀壮志、长年征战,对美色向来看得极轻,此刻却也不禁停了呼吸。
他几乎是肆无忌惮地盯着那双手,或者那不像一双手,更像是精雕细琢的脂玉,或一朵碧潭中的幽幽白莲,女子指尖再轻拨琴弦,羊脂美玉就光采流转,清香白莲就迎风摇曳……
一直以来,除了打胜仗,很少有什么能让冷硬的魔君感到开怀,但一场胜仗的结果,代表的是下一场更艰困战争的开始,除非魔界真正统一天下,否则也没什么好欢喜。
然而此刻,他仿佛被轻抚了心窝、融化了冷锐坚硬,内心涌出的喜悦竟比打胜仗更美妙、更欢愉,他恍然明白“从此需忘了此地”,实在比“从此留在谷中”还难做到。他再不管什么约定,命令似说道:“我一个月内会回来。”
女子冷冷地道:“公子回来也无用,你离开后,我也要走了。”
幽鬿问道:“将来我去哪儿寻你?”
女子道:“公子言而无信,小女子又奈何你不得,也只能重寻隐居之地。我愿再相赠一曲,请你就此离开,莫再多言。”
幽鬿也不再说,只缓缓策骑离去,听得背后串串纤细洁净的琴声自谷内交迭而出,却是一曲哀怨婉转、凄凄思念的“燕歌行”。
他依稀记得那阕词最末几句:“援琴呜弦发清商,短歌微吟不能长,明月皎皎照我床,星汉西流夜未央。牵牛织女遥相望,尔独何辜限河梁?”
心中不禁升起几许唏叹,牵牛织女不过仙凡两隔,他和这女子却是人魔之别、正邪之分,甚至还有千年血仇,其鸿沟又何止一道银河遥远?
幽鬿才离开翠云幽谷,果然就收到军情,魔军遇到汹涌江浪拦阻,追击失败,中州联军已全数撤离,千象只得领军回至六祈江岸,等待主君归来。
幽鬿知道中州联军虽以无间岛为首,但只要有精擅术法卜算的“无邪门”相助,总能算准天时地利安然而退,魔界的确需要一名更优秀的术师。
沉思许久,却是掉转马头又返回幽谷小庐,此刻的他正需要美人琴声安慰。
幽鬿本来不觉得美人妙曲与天下一统有什么干系,隐隐间似有灵思闪现,却还不十分确定。
他停驻在远处默默眺望伊人倩影,心中似起伏似平静、似痛苦似欣喜,似在黯然消沉中出现一丝曙光,又似坠落更深的黑渊。
直到月色西沉,两人分别已逾一日,女子仍在小庐前,连坐姿也未变,显然美人同样惆怅难决,不知该不该离谷而去。
幽鬿终于下了决心,下马走近,笑问道:“你在等我?”
女子见他去而复返,不禁怔然,脱口说道:“一个月还未到……”
幽鬿微笑道:“你没听说度日如年、度时如月么?”他袍袖生出吸力,将女子一下子就卷入怀里。
女子无法挣脱魔君强大的武力挟持,正惊惶时,却听到一声轻叹,那叹息像发自对方内心,他并未开口出声,只从眼神传达。
这男子明明强悍得一无所惧,但内心却深藏着无比的矛盾和无穷的秘密,那样复杂的情境交织成一种迷人的深渊,吸引着她明知十分危险,也情不自禁地沦陷、想一探究竟。
她镇定下来,似嗔似拒地道:“大丈夫该一言九鼎。”
幽鬿笑道:“你只说不得回来,却没说不可带走谷中宝贝,我带你走后,自然不会再回来。”
女子轻轻横了他一眼,长睫黯垂,幽幽叹道:“小女子隐居深谷,自有苦衷,我实在不想再害人了,公子知道我是谁么?”
幽鬿道:“名闻遐迩的尹无艳——无间岛主上官秋水最得意的女弟子!”
女子被识破身份,精光一湛,冷声道:“你既然知晓我身份,人人都说红颜祸水,连领袖群伦的无间也收不得我,公子不怕招惹麻烦么?”
幽鬿笑道:“红颜祸水?那是没本事的男子找弱女子当借口,我这祸殃天下的魔君还怕什么小小祸水?世间男子除了我,谁也配不上你!”
“魔君?”尹无艳惊愕许久,美眸浮上迷蒙羞意,轻轻卸了面纱,冷艳的唇角缓缓绽放出一抹迷人微笑,就像冷漠的冰山终融化成一江美丽春水。
圣岳峰朔风雱雪冷割如刀,长年不止。
六年后的某个深夜,同样的寒风、同样的冰雪却卷起魔宫一场乌云蔽空、银涛惊变!
“快!快追!”多如夜星的火炬映照得北漠亮如白昼,尘霰飞扬中夹着人影奔流、万狼低嘷,却没有半点多余的喧哗闹语,只有急促的号令声偶尔出现。
山腰处,琼楼宫阙、玉堂翠房比肩而立,一队魔军正在楼宇内的回廊急急搜巡,当他们靠近其中一间房室时,立刻众步齐止,垂首恭立门外。领队的千夫长拱手道:“启禀少主,艳夫人挟走刚出生的圣女叛逃下山,属下正大肆搜捕,还请少主多加留心。”
“明白了。”内堂传来一刚冷却稚嫩的声音。
“属下告退!”魔兵行礼后迅速离去,房门呀的一声开启,快步走出一垂髫小童,一身黑衫劲装、腰悬冷剑,那剑几乎要和他的身子一样长,可小童依旧身手利落,他正打算下山相助寻人,忽听得右侧扶花暗丛里,有细微声响:“大哥……”
小童一惊,忙拉了兄弟进屋,道:“二弟,快进来!”
那二弟脸色苍白、浑身哆嗦,强忍着眼眶中泪水,怯怯地道:“我娘亲为什么要偷走别人的孩子,却丢下我?大哥,你说父君会不会杀了我?我……我不想死……”
他再忍不住投入大哥怀里号啕大哭起来。
面对这同年同月生、却同父异母的兄弟,六岁的小男童无言以对,只能紧紧抱着这个吓坏了的孩子……
曙光微透,堂外的军靴沓杂声渐渐隐没,两小童才稍稍喘一口气。
“碰!”一条伟岸的紫衫人影破门而入,深沉染杀的目光冷冷盯着两个相依偎、眉目有几分近似的孩子。
“父君!”两小童齐声低呼,心中都忐忑无已。
赫然,幽鬿长袖劲扬,一掌轰然击下!
黑衣小童见父亲精眸杀光迸射,掌气足以将人粉身碎骨,忙放开弟弟,抢身伏跪于前,叩首道:“父君息怒……”
一语未毕,他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,体内气血翻涌,幽鬿大掌直越过他头顶,改击为抓,提了他背心即转身奔出。
“父君要抓我去哪儿?”黑衣小童见进入一曲曲折折、深邃幽暗的迷宫地穴,不禁害怕起来:“父君知道抓错人了么?”
他也知这想法十分荒谬,为人父者怎可能认错两兄弟,但他实在不明白父亲为何要擒拿自己。
幽鬿奔行如火,一路上始终沉默不语。
砰一声,小童被重重一掷,撞了洞穴石壁跌落在地,他痛得浑身骨架似要散开,却未吭半声,只挣扎着爬起来,沉默硬气地跪在父君身前。
幽鬿冷冷问道:“你知道圣女失踪的事了?”
小童挂念圣女安危,更担心弟弟被迁怒,拱手求恳道:“请父君允我下山寻回圣女。”
幽鬿于石壁暗格中取出一本石书,以掌气灌入封页中心的锁印,将石书翻开、摊在小童跟前,怒道:“你即刻开始修练,不学竟第一阕,一步也不准离开!”
小童怔怔望着父亲冷漠离去的背影,心不住往下沉,直到那紫衫大袍逐渐成点、再也看不见……
被孤零零地抛弃在不见天日的石洞里,他再大胆冷静也不由得惊慌,努力睁大了眼,四周除了九座比自己身形还高的黑色石碑环绕矗立外,什么都瞧不见,暗黑死寂之中,滴滴答答的水流声和忐忑的心跳声一阵阵地回荡着……
石页上慢慢浮出一段段蝇头小字,轻轻飘飞到洞穴石壁上,变成斗大亮白的字,小童看不懂文中深意,只知道这是魔界不朽神功“残天阕”的心诀:“父君要传我神功么?”
他取下石书中第一页“暗月圣神”头像的浮印石,踮起足尖,嵌入第一块巨大石碑的中心凹处,黑色石碑上缓缓浮现一行白色草字:
第一阕:“生于空有、育于虚无……功成可尽摧草木成灰朽,敛藏魔气于无形。”